前几天听人说起,我还不信。义乌这地方,本来就什么都敢卖,什么都敢吃,果然又出了新花样。

昨天下午我真去看了。篁园路转角,新开的一个小推车,上面用红纸写着“红薯拿铁”四个大字。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头发染成亚麻色,围裙倒是雪白的。他先把红薯埋在炭炉里慢慢烤,烤得皮焦黄,敲一敲咚咚响,才拿出来。

掰开,热气呼的一下冒出来,薯肉橙红橙红的,像一轮小太阳。他用勺子挖掉中间一点,不挖空,只挖个浅浅的窝,说是怕漏。然后把现拉的花的拿铁,慢慢倒进去。咖啡顺着薯肉往下渗,颜色一点点变深,上面奶泡还浮着,晃一晃都不洒。

拿在手里,红薯皮烫,但不烫手,正好把咖啡保温。喝一口,先咬一口红薯边,甜软;再吸一口咖啡,苦香。两种味道在嘴里打架,又不打架,竟是和解了。咖啡凉得慢,一杯能喝上二十分钟,红薯也吃得干净,最后剩个空壳,脆脆的,嚼着像饼干。

排队的都是年轻人,姑娘们举着手机拍,小伙子们一人手里一个,边走边吃边聊生意。有人说这叫“保温杯”,有人说这叫“会吃人的咖啡杯”。我听着好玩,就也买了一个。

蹲在路边慢慢吃,十一月的风有点凉,红薯热乎乎的,像揣了个小火炉。想起小时候,冬天放学,校门口卖烤红薯,一分钱一块,掰开就吃,烫得直换手。现在倒好,红薯里还能喝咖啡,时代真是变了。

不过变就变吧。红薯还是那个甜,咖啡还是那个苦,年轻人爱这个味儿,就让他们去折腾。说不定过几年,这玩意儿传到高邮去,我那小孙女也得要一个,我得提前学着做才行。

吃完了,把壳捏碎扔进垃圾桶,手上还留着一点咖啡香,混着红薯的甜味,半天不散。

这日子啊,有点新意思,也挺好。

前几年,北京开了几家卖西班牙火腿的店。店里挂着整条的黑蹄火腿,切片机一转,薄薄的片子红得发紫,油花亮晶晶的,像大理石。切一片放嘴里,咸味轻,油在舌尖化开,带一点橡果的香,滑溜溜的,配一口红酒,正好。

我吃过,的确好。猪是黑猪,吃橡果长大,跑来跑去,肉紧油多,盐放得少,发酵几年,就能生切着吃。切片的人手艺好,一片一片薄得透光,吃着不费劲。

可我还是惦着金华火腿。

金华火腿用两头乌猪,盐上得重,冬天腌,春天晒,夏天发酵,一年多才成。颜色红得像火,切开闻,香气扑脑门。不能生吃,得煮,得蒸,得切丁炒笋,或者切片垫在蟹钳底下蒸。那股子咸香渗进去,一碗汤喝下去,鲜得眉毛都要掉。

有人说,西班牙的细腻,金华的粗糙;西班牙的优雅,金华的土气。我不这么想。

西班牙火腿像西装革履的少爷,单吃就体面。金华火腿像农家汉子,卷起袖子下厨房,一锅汤、一盘菜,全靠它提神。

大战?哪有什么大战。两种腿,两种命。

我要是请客,凉菜上来一盘伊比利亚,薄片摆得漂漂亮亮,大家惊叹。热菜端上火腿炖笋干、火腿蒸双笋、火腿煨老鸡,一桌子人筷子停不下来,汤喝得底朝天。

吃完了,西班牙的腿让人想起远山橡树林,金华的腿让人想起故乡的冬日阳光。

各有各的好,各有各的香。

我呢?年纪大了,牙口不行,生切的油腻了点,还是金华的汤最对胃。喝一口,暖到心窝里去。

你说呢?要打起仗来,腿可别打折了,吃不成了。

这张黑白照片,没有编号,没有图说,像一片被遗忘的雪花,落在了我的案头上。

我总是在想,快门按下的那一刻,有声音吗?或许只有风穿过白桦林,那种干燥的、嘶嘶的声响。除此之外,整个世界应该都是安静的。雪,落下来的时候没有声音,它只是在堆积,用一种温柔的方式,覆盖一切,也隔绝一切。

他就在这片安静里。

一个男孩,坐在倒下的树干上。你得看上很久,才能从他那件宽大的、塞满了旧棉絮的棉袄里,辨认出他身体的轮廓,那是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、属于少年的轮廓。雪没过了他的脚踝,那双鞋看起来也太大了,像是从别人脚上扒下来的。

然后,你才会注意到他身边的枪。

那是一杆老式步枪,带着刺刀,直挺挺地立在雪地里,比坐着的他高出一大截。枪身因为寒冷,想必已经冻得像一根铁棍。他没有握着它,只是让它靠在身边。那不是一个战士与武器的姿态,那更像是一种疲惫的相伴。这杆枪,定义了他,也禁锢了他。没有它,他只是个会因为贪玩而忘了回家吃饭的乡下小子;有了它,他就成了这片苍茫雪原上的一个战斗符号。

我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符合这个符号的表情,比如仇恨,或者警惕。但我什么也没找到。他的眼神,平静得让人心慌。那是一种被严酷环境反复打磨后,磨掉了所有棱角的沉寂。你看向他,就好像看向一口幽深的古井,你明知道井底有水,却看不到一丝波澜。他在看什么?是远方的某一个点,还是什么都没看,只是把视线放空,好让自己的思绪,有一个短暂的、可以“出走”的去处?

在这里,时间似乎是凝固的。没有冲锋,没有号角,只有一次漫长战斗间隙里,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停顿。

我们后来的人,总喜欢用最有力的词语去总结这样的画面:坚毅,勇敢,不屈。我们为他们竖起纪念碑,在碑文上镌刻下“保家卫国”这样掷地有声的信念。

可是,当我把照片拿到眼前,几乎能看到他眉梢上凝结的细小冰霜时,我脑海里盘旋的,却是另一个问题。

在这样一个前后都看不到希望的瞬间,当寒冷从四面八方渗进身体,当胃里只剩下冻硬的干粮碎屑时,支撑着你的,究竟是什么?

是那个我们后来赋予你的,名为“国家”和“民族”的宏大叙事吗?还是……恰恰是某个与之相反的,极其微小的东西?比如,你离家前,母亲往你怀里塞的那个还带着余温的煮鸡蛋?是村口那棵歪脖子树的轮廓?又或者,只是记忆深处,一碗撒了葱花的、腾着热气的汤?

我相信,宏大的信念自有其万钧之力。但或许,在生命最寒冷的时刻,真正能让人挺下去的,不是那些燎原的星火,而是一点点揣在怀里,还未熄灭的,关于“家”的炭火。那点暖,不为照亮世界,只为在冻僵之前,确认自己还活着。

照片是无声的。他一直坐在那里,和那杆比他还高的枪一起,成为了这片雪地里一个永恒的谜。

激荡2023:张吉英的河道

2023年的风,是从虚拟世界吹向现实的。当它掠过中国大地上那些最富生机的批发市场时,带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响:一些档口前,是新设备启动的嗡嗡声;另一些,则是卷帘门缓缓拉下的叹息。

张吉英的档口,属于前者。

几十年来,她的世界由一把算盘、一本账簿和无数张熟客的脸构成。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,是这个小生意场里最动听的交响乐。她能凭手感估出货物的分量,凭眼神辨别客户的诚意。这套根植于经验主义的“市井心法”,在漫长的岁月里所向披靡,为她构筑起一道坚实的护城河。

然而,河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向。隔壁档口的商品,开始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直播间里;曾经挤满通道的客流,被手机屏幕上的“全网最低价”虹吸而去。她的算盘打得再精,也算不出直播间里一秒钟涌入的流量;她的账簿记得再牢,也记录不下一场直播的转化率和客单价。

时代的浪潮涌到面前,游泳者只有两种选择:要么被卷走,要么学会冲浪。

变革的催化剂,是她的女儿——一个“数字原住民”。在女儿的世界里,算盘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,而算法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语言。母女二人,仿佛是两个时代的缩影,在小小的档口里发生了剧烈的碰撞。女儿谈论着“用户画像”、“流量池”和“AIGC”,张吉英则固执地认为“生意就是人情,货好自然有人买”。

转折点发生在一次争吵之后。女儿用一个AI软件,将张吉英介绍产品的一段家常话,瞬间翻译成了流利的英语、日语和西班牙语,并配上了生动的数字人形象。张吉英看着屏幕里那个说着多国语言的、既熟悉又陌生的“自己”,第一次真实地触碰到了“算法”的魔力。那不是冰冷的代码,而是一种能将她的心血与经验放大、远播的翅膀。

那一刻,她做出了一个在市场里堪称惊世骇俗的决定:拥抱那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。

她们的直播间开张了,形式是“母女同框”。镜头前,张吉英依然用她最朴素的语言,讲述着每一件货品的来历和门道,她的皱纹和不标准的普通话,成了“真实”与“可信”的最佳背书。这是“算盘”的智慧。而在她身旁,女儿熟练地操作着后台,用AI实时生成的多语言字幕与全球各地的买家互动,用数据分析调整着直播节奏和选品策略。这是“算法”的力量。

算盘与算法,在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里达成了和解与共生。张吉英几十年的市井经验,为冰冷的算法注入了温度与信任;而女儿带来的数字工具,则为古老的生意插上了翅膀,飞向了那些她从未想象过的国度。订单开始从东南亚、欧洲、甚至南美传来,家族生意的边界被彻底改写。

与张吉英一墙之隔的“老李”,则游向了另一个方向。他也曾尝试过直播,对着镜头不知所措地站了十分钟,收获的是寥寥无几的观看和“太尬了”的弹幕。他觉得这些虚拟的东西虚无缥缈,远不如和老主顾喝杯茶来得实在。他鄙夷那些“花里胡哨”的AI工具,坚信自己的手艺和口碑才是立身之本。

然而,老李不是输给了隔壁档口,而是输给了一个看不见、摸不着的时代。当张吉英的客户画像已经精准到“喜欢某款产品的巴西中年女性”时,老李对客户的理解还停留在“隔壁街的王大妈”。当张吉英的AI客服24小时用各种语言自动回复咨询时,老李的手机在凌晨两点响起,他只会烦躁地挂断。

最终,在又一个惨淡的下午,老李默默地拉下了档口的卷帘门。那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,是一个旧时代的挽歌。

张吉英的成功,并非一个人的胜利,而是一个时代切片的生动注脚。她回答了2023年中国无数中小商家面临的终极问题:当技术浪潮不可逆转时,最宝贵的资产不是去学习如何编程,而是如何将自己身上最传统的、最人性化的优势,与新技术做最深度的嫁接。

最坚固的商业模式,不是算盘,也不是算法,任何一个商业奇迹,无论大小,其背后必然是游泳者对河道变化的精确感知和勇敢回应。张吉英的故事,就是2023年这条河道里,一朵值得被记录的浪花。